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番外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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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京城春日宜婚嫁·五》

婚車從城東一路往北。

千響炮仗劈裏啪啦, 紅色鞭炮紙落滿長樂巷。

追著婚車的童子們拍手嬉笑:新嫁娘,入洞房。新郎迎親妝十裏,賞錢灑滿帳。賞錢來!賞錢來!

晏家人捧著籮筐灑了滿地的銅子兒, 童子們歡呼著撿拾。

應小滿坐在描金大紅的婚帳裏,屋裏擠滿觀禮的婦人。禮官熱熱鬧鬧撒了滿帳子的紅棗花生桂圓瓜子。

紅蓋頭遮擋視線, 但擋不住地面。阿織的虎頭鞋在應小滿面前轉悠來去。

小丫頭從早晨惦記到現在, 一遍遍地跟她念叨:“阿姐, 抱我上床摸金絲棗兒呀。”

應小滿在蓋頭下忍笑。滿屋喧鬧裏, 她安撫拍拍阿織的手:“再等等,晏家會出個男孩兒。等他來了, 你們兩個一起上床摸棗兒。”

七郎和她詳細說過迎親當日的儀程安排。禮官撒帳之後,會抱來一對金童玉女去婚床上滾幾圈, 寓意:“早生貴子, 兒女雙全。”

這對金童玉女有講究。得從兩家小輩裏挑選年紀小、性情好、相貌周正的。年歲差不多最好。

應家當然出阿織。

晏家兄弟多,挑選許久, 定下四歲的三十二郎。

阿織驚聞還有個男娃娃跟她搶蜜棗兒,大為不樂意,嘟嘟囔囔幾句。

屋裏太吵,應小滿沒聽清,正拉著阿織的手小聲問“小幺說什麽?”屋外忽地傳來一陣喧笑, 許多聲音嚷嚷著“三十二郎來了!”

一名打扮體面的仆婦抱著個粉雕玉琢的小郎君進婚屋。

小郎君同樣穿了身大紅團花小袍子,金色緞帶紮起兩個小發揪, 小臉白生生的, 進屋便羞澀躲去奶娘懷裏, 乍看倒比阿織更像個女娃娃。

這下金童玉女聚齊, 穿戴富貴的十全婦人笑著接過小郎君,把滿臉不知所措的三十二郎放去床上, 坐在應小滿左邊;又抱起發懵的阿織,並排放去床上,坐在應小滿右邊。

應小滿晃了晃紅蓋頭。見阿織楞住不動,低聲催促:

“去撿棗兒呀。”

一語驚醒夢中人,坐在她左邊右邊的金童玉女同時動了。

阿織靈活翻身,麻利地往床裏邊爬。

滾去床裏角落的棗兒桂圓花生最多,阿織正搜羅時,晏家小郎君從對面爬過來,好奇地看一眼阿織的戰利品。

見她抓得滿手都是金絲甜棗兒,其他都不要,三十二郎原本想抓桂圓的手頓了頓,半路臨時改方向,抓起床角兩顆金絲棗。

阿織大為吃驚。

吃驚之餘,騰騰冒火。被人搶到面前不能忍!啪,她擡手就是一巴掌。

三十二郎保持著伸手的姿勢,震驚地停在原地,白生生的手背浮現一個紅印。兩顆蜜棗兒滾落床上,被阿織毫不客氣抓走了。

小郎君這輩子頭次挨打,挨打還沒保住蜜棗。呆滯片刻,葡萄般的黑眼睛裏漸漸泛起霧氣……

眼看三十二郎要哭,阿織眼疾手快把搶來的兩個金絲甜棗兒塞一個回他手裏。

“別哭!不哭就分你一個。”

“……小幺?”坐在床邊的應小滿耳聽著床裏動靜有點不對,在滿室喧笑聲裏小聲喊阿織:

“剛才誰哭了?三十二郎欺負你了?”

身後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。阿織從床裏爬回來床邊,親昵地依偎在阿姐身邊,驕傲展示滿手的戰利品。

“沒人哭。阿姐,我摸到好多蜜棗兒。”

應小滿放心下去,揉了揉小腦袋:“真的摸來好多。下去找個地方吃。”

又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,三十二郎委委屈屈從床裏頭爬出,被等候的晏家婦人抱走。

“哎喲,三十二郎撞到頭了?怎麽要哭不哭的……”婦人驚問的話語淹沒在滿屋子嘈雜的笑鬧聲裏。

禮官正高聲念:“早生貴子撒滿帳,金童玉女滾婚床。新郎人呢,接新娘子出去挑蓋頭了。”

滿屋歡笑裏,三十二郎噙著淚花和阿織坐在角落裏,小口咬著蜜棗兒。

“剛才做得很好。一直不哭就一直分你蜜棗吃。”

阿織從滿兜蜜棗裏挑揀出最大的一個塞過去,隨手摸摸三十二郎腦袋,不錯眼地盯著自家阿姐,目光裏滿是驕傲。

她家阿姐是天底下最好看的新娘子!

——

同心結一條,緣牽三世,締結白首。

應小滿手挽著同心結,站在燈火明亮的中堂下,兒臂粗細的龍鳳花燭映照得四周亮堂堂的,眼前的景象讓她有點恍惚。

她曾經做過一次夢。夢裏的場景似曾相識。

七郎站在院門外,她站在門裏。七郎在夢裏便是一身新郎迎親的裝扮,手握同心結,被義母迎進院門,往她的方向筆直走來。

如今七郎果然手挽同心結,和她肩並肩地站在一處了。

周圍人聲鼎沸,聲響幾乎沖破屋頂。應小滿本能地擡手撩起一角紅蓋頭,蓋頭下露出一只烏溜溜的圓眼。

七郎此刻就站在她身邊。

清亮含笑的一雙桃花眼隨著她的動作望來,仿佛蘊滿三月瀲灩春光。

兩邊視線碰觸的剎那間,應小滿在紅蓋頭下飛快地眨了下眼。

晏容時挽著同心結的綢緞帶走近半步。

兩人幾乎挨在一處,婚服袍袖下的手指頭悄悄勾起。

“莫慌。”晏容時悄聲叮囑:“禮官讓我們做什麽,我們只管照做便是,出不了差錯。”

應小滿其實並不慌張。她只感覺周圍太吵。吵得人暈乎乎的,像喝多了酒,有點上頭。

何時挑開的紅蓋頭,交巹禮喝了幾杯酒,如何地各自剪下一縷發絲、夫妻結發,仿佛面前隔一層紗,朦朦朧朧地不大記得了。

等再度被送回婚房坐下,觀禮的婦人們捂嘴笑著逐漸散去,喜娘哄勸著抱走阿織。

“小娘子該走了。新郎很快要入婚房,小娘子明天再來看阿姐。”

等阿織也被抱走,兩名女婢輕手輕腳把房門關攏,整日嗡嗡嘈雜的耳邊終於安靜下去。

隋渺的聲音從門外響起,叮囑女婢。

“阿郎今天喝了三四十杯的酒,外頭還在喝,趕緊把醒酒湯準備起來。”

不止醒酒湯,還有擦洗面巾,銀臉盆裏的溫水,漱口清茶,裏外換洗衣裳,樁樁件件有條不紊地送進房裏。

兩名女婢麻利地幹完活計,福身行禮退下。屋裏只剩下新娘子。

應小滿坐在床邊,側頭打量掛在床頭的男子長裳。

穿在最外頭的外裳布料厚重,刺繡華麗,一眼便認得出。最裏頭穿的白色裏衣也容易分辨。

其他兩三件夾袍,顏色幾乎一樣,只有衣領袖口式樣稍微不同……從裏往外穿?從外往裏穿?

應小滿盯著瞧了半天,有點煩惱。

七郎等下進屋,人能清醒地自己換衣裳最好。叫她幫忙換,該不會把裏外穿錯罷?

——

天色入了夜。前院依舊人聲鼎沸,晏家大宅四處的燈籠光映亮半邊夜空。

應小滿左等人不來,右等人不來。平日入睡的時辰早過了,她困倦地合衣趴在床頭,正打算瞇個小覺,門外忽地傳來一陣腳步響動。

虛掩的房門從外推開,隋渺站在門外,急促往裏喊:“娘子,娘子!”

應小滿沖門外喊:“七郎?”

門外模模糊糊地應了一聲。

應小滿聽著動靜不對,趕緊趿鞋出去,和隋渺合力把人搭進門來。

晏容時此刻人倒還醒著,但很難說完全清醒。他原本半闔著眼,被應小滿換了一聲,便睜開眼簾。

白日裏清亮的桃花眼此刻霧蒙蒙的,近處直視片刻,眼睛又閉上了。

“郎君今晚實在喝得多。”

隋渺為難地說:“族中已有許多兄弟敬酒,又來了不少觀禮的同僚貴客。雁家那邊還請來許多喝酒厲害的親戚朋友,各個都不是省油的燈,念起敬酒詞來一套一套的,都起哄要郎君喝酒……”

“沒事,喝多了讓他睡。睡起身便好。”

應小滿接過女婢遞來的洗臉巾,囫圇擦了把臉,合力把人放在床頭躺下。

就這麽會功夫,濃烈的酒氣從近處傳來,已經薰得她皺起鼻子。

單個品種的美酒餘味悠長,但多種酒氣混在一起,就像是赤橙朱紫七彩色扔進大染缸。

“今天到底喝了多少?袍子都被酒打濕了。” 她咕噥著,撈起濕漉漉的衣袖湊近嗅嗅,熏得她趕緊扔開。

躺在床上的人居然聽見了。

晏容時半闔的眼睜開,霧蒙蒙地看她一眼,口齒居然還很清晰。

他無辜說:“新婚佳夜,雁二郎領一群狐朋狗友存心灌醉我,敬來的都是烈酒——被我全灌衣袖裏。”

應小滿:“……噗。”

她捏捏兩邊濕透的衣袖,“趕緊把衣裳換了。”

女婢取來兩套幹凈衣裳。一件白色裏衣,一件黛青色夾袍,雙手奉給應小滿。

應小滿坐在床邊,上下左右亂翻袍子,探進內襟四處尋摸男子衣袍的系帶。

等她終於摸清門道,喜悅地招呼:“我知道怎麽穿了。隋渺幫個手,扶人坐起——”

床上的郎君安安靜靜地平躺著,眼簾闔攏,鼻息均勻,早已陷入平穩的睡夢。

屋裏同樣安安靜靜。隋渺和兩名女婢不知何時無聲無息地退出婚房外。

龍鳳蠟燭點亮的明亮婚房裏,只剩下醉貓兒新郎和她自己。

應小滿:“……”

大晚上的,人都睡下了,還穿什麽衣裳?

她把新袍子搭回床頭,坐在床邊,一件件地給他去衣。

松開犀皮腰帶,解開沾酒外袍,又探進他的衣裳內襟,摸索著解開幾處系帶。

應小滿輕聲地嘀咕:“擡手。叫你擡手了。往袍袖裏潑了多少杯酒?裏外幾件衣裳都濕了。庭院穿堂風那麽大,你也不怕夜裏著涼?笨蛋七郎。”

睡著的人當然毫無動靜。

應小滿一件件地脫衣裳,起先只是嘀咕一句“笨蛋七郎”,見人始終安穩睡著,她心裏突然升起些壞心思,擡手重重捏了捏挺直的鼻梁。

依舊毫無動靜。

應小滿忍著笑,開始肆意捏他的臉。捏完臉又去揉捏柔軟的嘴唇。剛才他被服侍著喝了半盞醒酒湯,又以溫茶漱口,在近處可以聞到清淡的茶香。

她心裏微微一動,湊近過去蜻蜓點水般地親了親。

近處睡沈的人忽地動了動,緊閉的眼簾開起小小罅隙,霧蒙蒙地看她一眼。

應小滿心裏砰然急跳,親吻的動作便悄悄停下了。

還沒來得及問聲“清醒沒有?”面前半開的眼簾卻又重新闔攏。

又睡著了。

人沒醒啊?沒醒就好。

應小滿悶笑兩聲,一鼓作氣把他半濕半幹的衣裳除去。

燈下露出年輕男子肩寬腿長的身軀。

大抵生得高挑的人,平時穿衣便顯瘦。但褪了衣裳看,肌理均勻有力,修長體態絲毫不顯羸弱。

應小滿稀罕地欣賞片刻,又小心地四處摸了摸。晏家的人都生得白,晏容時也不例外。玉石色的胸膛居然還挺強健。

三月夜裏天冷,她趕緊把人塞進被褥裏,放下描金覆帳,吹熄龍鳳花燭。

今夜七郎喝多了酒。明天義母問起“為什麽沒圓房”,那可怪不上她。

她著實認真研讀過老娘給的避火圖的。

窗外庭院的燈光映進屋裏,映進身側閉目沈睡的郎君身上,挺直的鼻梁落下小片陰影。衾被沒有完全蓋好,露出一截弧度優美的寬闊肩胛。

應小滿拉開被子,自己也躺進被窩。

溫熱的體溫透過單薄衣裳傳來。人老老實實地平躺著,心跳有點快。

她想起一件事。

七郎身上的衣裳褪個幹凈,但她自己身上穿著呢。

老娘給的避火圖裏,沒人穿衣裳。

燈火熄滅的黑暗的室內,響起一陣窸窸窣窣的動靜。

被窩裏先扔出去單衣褲,片刻後,又扔出去一件粉色的抱腹。

描金覆帳嚴嚴實實拉下。燈火映照不到的黑暗大床裏,應小滿的臉頰泛起淺淺紅暈。

如今兩邊貼在一處,黑暗裏心跳得有點快。

應小滿心裏默念著“避火圖就是這麽畫的”,“天底下的夫妻沒有穿衣裳圓房的”,“其他人不可以,但七郎可以”。

在砰砰砰的心跳聲裏,她成功地說服自己,打了個呵欠,漸漸困倦地睡去……

——

眼前燈火跳躍。

應小滿半夢半醒,迷迷糊糊地擡手擋眼睛,含糊問:“娘,天亮了?”

屋裏回答她的當然不會是義母。

是她極熟悉的嗓音,休息半夜後,恢覆了平日的清潤和緩。

“沒有。再睡會兒。”

有人把覆帳拉下,床裏恢覆了黑暗。應小滿立刻又閉眼睡去。

晏容時披衣起身,點亮龍鳳蠟燭,叫進一碗醒酒湯,一盞新煮的溫茶。喝完醒酒湯後細細地漱了口。

應小滿幾乎又睡沈過去時,帳子從外拉開細縫,明黃的燭光映進床頭。

她迷迷糊糊地抱怨兩句,擡手遮擋亮光,白生生的手臂卻被不輕不重地握住。有人坐在床邊,把她連人帶被褥抱去懷裏,托起她的臉,撥開發絲。

青絲如瀑散開,沿著輪廓精致的臉頰,垂落去纖長脖頸,幾縷發絲淩亂散纏繞手指。

晏容時便捏著幾縷淩亂長發,輕輕往前搭。

越過起伏山丘,遮住茱萸。

“小滿。”

應小滿被手掌托起臉,人還未全清醒:“嗯?七郎?你醒了……”

“醒了。睡得很好。”

唇邊傳來麻麻癢癢的親吻,溫熱的唇在試探碰觸。來自另一方的引導下,很快從她習慣的蜻蜓點水的親吻,變成唇齒交接的深吻。

泛起粉色的小巧耳垂被不輕不重地咬幾下:

“鴉色膩,雀光寒,風流偏勝枕邊看。”

應小滿:“……啥?”

晏容時在她耳邊輕輕地笑,一個字不解釋。

心旌激蕩,擁抱熱烈,卻又感覺涼颼颼的。她無意中低頭打量,入眼赫然大片新雪,抱腹無影無蹤。

應小滿吃驚地眨了下眼。

新雪覆蓋雲霞粉色,她慌忙四處去摸抱腹。

摸索半天也沒摸著,抱腹早不在原處。

晏容時下床時,把床上散扔的單衣褲連同抱腹都整整齊齊搭去了床頭。

修長指節,骨節分明,將青絲覆蓋下的茱萸捉起。

又在耳邊溫聲念:“水骨嫩,玉山隆,鴛鴦衾裏挽春風。”

應小滿瞬間無師自通地聽懂了“玉山隆”,烏眼瞪得滾圓,臉頰泛起暈紅。

漏進光線的帳子被重新仔細拉好,嚴嚴實實地覆蓋住縫隙。

帳子裏的人影糾纏在一處,倒去床上。

*

“阿郎,娘子。”門外有人喊話。女婢聲線嬌柔,嗓音聽著陌生。

應小滿困倦中沒搭理。

她擡手掩住呵欠,習慣性翻了個身,忽地嘶了聲,疼。

床裏光線黯淡,視野像蒙了層霧,朦朦朧朧顯出男子的肩背輪廓。

晏容時聽得門外第一聲呼喊就已醒了,剛起身又聽到動靜,關切地湊近探看。

“哪裏疼?能不能動?”

動當然是能動的。從前林子裏打獵隨隨便便摔一跤都比現在疼。

主要是地方不大對勁。不是膝蓋,手肘那些扛疼的地方。

應小滿吸著氣,慢慢坐起身,衾被滑下,身邊伸來一只手撈住,把她連人帶被子擁在懷裏。

晏容時仔細打量她的神色,“時辰還早。難受就再躺回去歇歇。”

應小滿才不要躺回去歇。

她今天看這張架子床的眼神和昨天截然不同了。

只要一躺下去,滿腦子都在琢磨回放,三分激動七分新奇,哪裏睡得著。

她之前就覺得,老娘手裏那副避火圖不靠譜。

畫得什麽玩意兒!

“郎君,娘子。起身了麽?”喊話的人換成了男聲。聽著耳熟。

應小滿:“外頭喊門的是隋渺吧。他有事找你?”

晏容時告了半個月的婚嫁,今日當然不用去官衙。但新婚小夫妻自有新婚的儀程。

“今早我們當去靜海閣,去輩分最高的老祖母那裏敬茶。”

應小滿一骨碌就翻起身:“走走走,別叫老人家一把年紀等我們。嘶~”

晏容時啼笑皆非,伸手攙她:“你慢些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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